right click

2015年8月22日

街坊咖啡的味道

 
這是一個奇怪的場景,在車行臨立的土瓜灣,街道上都是載滿了自由行旅客的大巴,一輛又一輛,塞滿了整條街,烏煙瘴氣,偏偏在轉角處,有這樣一間咖啡店,外表平凡,街坊格局,推門內進,店內沒有音樂,有部電視機,在播高清翡翠台。一名街坊坐在一角,一身街坊打扮,桌上卻放着一個siphon咖啡壺。

一早到訪,早餐也未吃,賣咖啡的,有些會有all day breakfast,  sorry,  這裡賣的是雞翼公仔麵奶油多,還可加錢轉出前一丁。下午來的話,會有些cheese cake, 日日新鮮製造。
好,那要一個雞翼一丁,咖啡呢?打開menu一看,咖啡豆卻有十幾種選擇,全部自家炒豆即磨,價錢更是驚艷,只賣廿多塊一杯。

叫了兩杯咖啡,一杯是Latte,也可選咖啡豆。咖啡上場,拿起杯聞一聞,很香,喝一口,很順口,回甘重,不欺場。另一杯Latte呢,沒有拉花,賣相平凡,泡沬和出面的大集團連鎖咖啡店不同,非常細滑厚密,但全店不見有咖啡機打泡,問老闆,他答:「手打嘅。」這裡的咖啡因為是用siphon 虹吸式沖製,需要更多技巧,咖啡沒有咖啡機出來的那種濃烈,卻順滑,不酸不苦。

小店開張半年,沒有宣傳,都是靠熟客口耳相傳,一個帶一個來。店內一角,有一張老闆穿着軍服,在坦克車前的照片,原來老闆上幾代都是國民黨員,內戰時撤退到台灣,小時曾在台灣當兵。「好記得每晚臨瞓前,都要做三百下掌上壓。」

營業時間由早到晚,那晚市賣什麼?「都係公仔麵同咖啡。」這區晚上放工時間後人流更少,生意難做喎?「夜晚主要係同啲熟客吹水,放心喎,夜晚飲我啲咖啡唔會瞓唔着,呢種沖法,咖啡因唔會好高。」講完,老闆手裡多了一支玻璃膠槍,口裡多了一支煙,到門口擠玻璃膠。

去過不少cafe,  華麗花巧的很多,像這間那麼街坊那麼平易近人的,是第一次,卻最喝得窩心愉快,因為唔扮嘢,做自己,全心全意,卻又平平實實地讓你喝一杯好咖啡,那種味道,是能讓你記在心裡。

John Choy Cafe
電話:23336349
地址:土瓜灣旭日街21號聯合報大廈地舖





2012年7月28日

在遊行之前




孩子,

寫這封信的時候,你還未出現在這世上。我不知道,五年或十年後,香港會變成怎樣。如果福氣好,未來幾年我真的當了父親,爸爸很想告訴你一件事,就是明天我要去遊行了,因為政府將會推行國民教育,我仔細地看了課程鋼要,想了很多,都是有關你的未來,於是寫了這封信。

孩子,國民教育這四個字,可能你不懂。但不要緊,無論怎樣,孩子,請你記着,要愛一個人,往往從缺點開始。愛人如是,愛國也如是。

當有一天你發現,你會為他的過失感到難過、會為他的軟弱、他的野蠻感到痛心,會為他終日打機而恨鐵不成鋼,而你願意扶他一把,願意當着他面前,和着一臉的淚水,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關於那些從來沒有人願意告訴他的,有關他的缺點,有關他的迷失,那時候,你是真正愛上他了。

愛一個人,不是天天想他有多好,天天想他成就有多高。孩子請你記着,這可不是愛。

孩子,爸爸和其他平凡家長一樣,不求你有什麼大成就,不用你有樓有車,只願你成為一個正直善良、明辨是非的人。至於你愛不愛國,我可不着緊,因為我相信,如果一個地方能給你愛與自由,能滋潤你的心靈,能實踐公平公義,能讓你有機會為自己所相信的理念發聲,能讓你有所選擇,你自然會愛惜這個地方。
 
孩子,無論未來的老師們,跟你說了多少領導人的豐功偉蹟,請你記着,當你會為一個國家感到痛心感到難過,會在深夜裡看着電視機聽着槍聲看得滿臉淚水,這才是真正的愛。

因為愛,才會覺得痛,孩子,你有一天會懂的。

爸爸
寫於遊行之前



2012年2月14日

惜緣

 

情人節,早上起來執拾舊物,偶爾翻開過往在雜誌寫的文章,看到這篇。

差不多五年前了,那時候雜誌裡有個叫坦白講的專欄,篇幅只有一版,用第一身的寫法,每次只訪問一人。這專欄寫了幾年,慢慢就覺得,同一件事情每人看法不同,如果可以有兩位主角接受訪問,帶出不同角度感受,或許是另一番風景。

剛好那時候訪問謝榮釗,他在第四屆中國移植運動會田徑項目中勇奪31,亦曾接受肝臟移植手術,他的肝臟,就是太太給他的。於是一版的篇幅,一分為二,一篇是謝先生,一篇是謝太太。

在情人節的早上,讀着這篇舊文:「...我們初相識時,他很大隻,好man,那時他在父親的米鋪幫手,一百八十斤的米擔在肩上,走出走入...一起廿五年,大家無分你我,我個肝,佢用我用,都是一樣。」有點眼紅,滿是感觸。緣來緣去,在死生契闊之間,就更覺惜緣的重要。

願我們多點耐性,在苦楚艱難的時刻多點堅持,彼此尊重包容,好好珍惜大家能相遇的緣份。

情人節快樂。

(原文刊於壹週刊 2007年8月30日)

我是你的三分二 撰文:李偉圖 攝影:李宇家 設計:劉子賢

謝榮釗 五十四歲 

我們結婚時,有個識算命的朋友同我講,你老婆,是來幫你的,你要好好珍惜。

換肝之前,我真係唔識珍惜,脾氣好差。爸爸的米鋪結束後,我轉行做行街,推銷日本食品,每日朝早九點做到晚上九點,回家都累死了,家事當然少理,有什麼不如意,就找她出氣。

我本身是乙型肝炎帶菌者,二年底,覺得自己越來越累,去睇醫生做檢查,才知道自己的肝有一半已經壞死。醫生叫我去排屍肝,做肝臟移植,但排第二百幾個,知道命不久矣,我連銀行戶口都加了太太名,遺書都寫好了。

一直到四年底,情況急轉直下,皮膚變黃,成個人像香蕉一樣,行路都冇力,常常出入醫院,後來更在醫院昏迷,迷迷糊糊,醒來才知道,原來她救了我。

做完手術一個星期,她已經出街買餸,我才明白女人的偉大,全靠她,才有這個家。

她從鬼門關執我回來,我的命是她的,我注定一切聽她,別人說肝火肝火,可能我的肝是她給我的,康復後我脾氣好了,事事都問她意見,火都沒有了。

總之一想起肚裡的三分二,氣就全消了。


謝太 五十歲

那個下午,母親剛剛出殯,我回家就收到醫院電話,說他阿摩尼亞上腦,肝昏迷,不換肝,撐不過一個星期。

我的心情跌落谷底,母親剛過身,如果他也去了,剩低我一個又有什麼意思?醫生說,換肝是唯一出路,情況危急,等不到屍肝,就只有近親移植。

那時三個仔女都在讀書,還要捱世界。我沒有怎麼考慮,就對醫生說,用我的肝吧。一輪檢查,結果條件吻合,可以捐肝。

手術要我切除三分二的肝臟給他,足足做了八個小時,移植去他身上,又用了十二小時。我身體一直很健康,從來沒有做手術,躺在床上被推入手術室時,我沒有驚,腦裡想起還在昏迷的他,很瘦,只想快點救他。

我們初相識時,他很大隻,好man,那時他在父親的米鋪幫手,一百八十斤的米擔在肩上,走出走入。我在他身邊,像雀仔一樣,好有安全感,拍拖不夠一年,我們就結婚了。

手術成功,他休養了半年,大仔大女剛好讀完書搵工,他也退休了,閒時和我一起去旅行、做義工。

別人都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沒有所謂吧,一起廿五年,大家無分你我,我個肝,佢用我用,都是一樣。

2011年11月30日

在一個時代裡緩慢行走


晚上睡不著,起床翻書,隨手拿起朱德庸的《大家都有病》,自序是「在一個時代裡緩慢行走」,我想起今年初夏的一個晚上,我捧着書對着電話筒,慢慢一字一句地朗讀着這篇序,電話線的另一邊,偶爾傳回來的,是微弱有序的呼吸聲。

無眠的晚上,閉上眼睛,這幾個月忙得不可交加,思緒總是雜亂如飛花。月初腳傷,急於痊癒,在朋友介紹下到長沙灣看跌打。一早到診,診所只有黃師傅一人,他燃起一根艾灸條,在我那腫得像乒乓球的腳眼上來來回回的燻,另一隻手沾點藥酒,不發一言地在患處上推拿。

房間一角放着華佗像,神像前剛點了香,冬日陽光從窗外灑進,收音機播放的是香港電台第五台,有聽眾點唱,是陳秋霞的生命之光。我問起黃師傅的過去,他說他自小在內地跟叔父學醫,1963年局勢不穩,他聽從雙親建議,和幾個朋友從廣州游泳偷渡來港,就在上水的馬草龍上岸,全身只剩下一條孖煙通。「那年代的人個個都好友善,村民見我哋咁,大都願意暫時收留,我哋就幫手執頭執尾。」

後來他搬到九龍城寨附近,租了山邊一間木屋,閒時開始替左鄰右里睇症,慢慢就重拾故業,一邊讀書進修,然後搬到長沙灣經營至今。

他一邊說他的故事,一邊替我推拿拉筋,最後包裹完畢,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我以為他話說多了,所以時間也就耐一點,翌日再去,一樣是一個小時。以前我看跌打,大都是視察一下傷勢,推拿數下,然後「撻」塊藥在患處包紮好,十五分鐘禮成,明天請早。從生意角度來說,黃師傅的做法,在這個時代絕對有違成本效益,一個小時才做一個客,整個診所就只得他一個人,可他不急不緩,就只是按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慢慢來。

五天後我的腳傷已經好了九成,長沙灣區人均收入不高,為照顧區內老弱病患,他收費也不貴,一天不知道可以做多少個症,這樣有心的醫師走一個少一個,大家如想看跌打,或可一試以作支持。(黃炳洪跌打醫館,電話:23601742)

十一月快將過去,忙亂裡有時候彷彿失去焦點,這晚不知怎地我會想起黃師傅,還翻起朱德庸的漫畫,那自序如靜夜裡的明燈,最後那一句「...用你自己的方式,在這個時代裡慢慢向前走。」希望我們都沒有忘記。

以下是《大家都有病》序言節錄:

在一個時代裡緩慢行走--朱德庸

我喜歡走路。

我的工作室在十二樓,剛好面對台北很漂亮的那條敦化南路,筆直寬闊的綠蔭道綿延了幾公里。人車寂靜的平常夜晚或週六週日,我常常和妻子沿著林蔭道慢慢散步到路的盡頭,再坐下來喝杯咖啡,談談世界又發生了哪些特別的事。

這樣的散步習慣有十幾年了,陪伴我們一年四季不斷走著的是一直在長大的兒子,還有那些樹。

一開始是整段路的台灣欒樹,春夏樹頂開著苔綠小花,初秋樹梢轉成赭紅,等冬末就會突然落葉滿地、只剩無數黑色枝椏指向天空。接下來是高大美麗的樟樹群,整年濃綠。再經過幾排葉片棕黃、像掛滿一串串閃爍的心的菩提樹,後面就是緊挨著幾幢玻璃帷幕大樓的垂鬚榕樹了。

這麼多年了,亞熱帶的陽光總是透過我們熟悉的這些樹的葉片輕輕灑在我們身上,我也總是訝異地看到,這幾個不同的樹種在同樣一種氣候下,會展現出截然相反的季節面貌:有些樹反復開花、結子、抽芽、凋萎,有些樹春夏秋冬,常綠不改。不同的植物生長在同一種氣候裡,都會順著天性有這麼多自然發展;那麼,不同的人們生長在同一個時代裡,不是更應該順著個性有更多自我面貌?

我看到的這個世界卻不是如此。

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情緒變得很多,感覺變得很少;心思變得很複雜,行為變得很單一;腦的容量變得越來越大,使用區域變得越來越小。更嚴重的是,我們這個世界所有的城市面貌變得越來越相似,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也變得越來越雷同了。

就像不同的植物為了適應同一種氣候,強迫自己長成同一個樣子那麼荒謬;我們為了適應同一種時代氛圍,強迫自己失去了自己。

如果,大家都有問題,問題出在哪裡呢?

我想從我自己說起。

小時候我覺得,每個人都沒問題,只有我有問題。長大後我發現,其實每個人都有問題。當然,我的問題依然存在,只是隨著年齡增加又有了新的問題。小時候的自閉給了我不愉快的童年,在團體中我總是那個被排擠孤立的人;長大後,自閉反而讓我和別人保持距離,成為一個漫畫家和一個人性的旁觀者,能更清楚地看到別人的問題和自己的問題。 「問題」那麼多,似乎有點兒令人沮喪。但我必須承認,我就是在小時候和長大後的問題中度過目前為止的人生。而且世界就是如此,每個人都會在各種問題中度過他的一生,直到離開這個世界,問題才真正沒問題。

小時候的問題,往往隨著你的天賦而來。然而, 上天對你關了一扇門,一定會為你開另一扇窗;我認為這正是自然界長久以來的生存法則。就像《侏羅紀公園》裡的一句經典台詞:「生命會找到他自己的出路。」童年的自閉讓我只能待在圖像世界裡,用畫筆和外界單向溝通,卻也讓我能堅持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長大後的問題,對人才真正嚴重。因為那是後天造成的,它原本就不是你體內的一部分,不會為你開啟任何一扇窗或一道門。而我覺得,現代人最需要學會處理的,就是長大後的各種心理和情緒問題。

我們碰上的,剛好是一個物質最豐碩而精神最貧瘠的時代,每個人長大以後,肩膀上都背負著龐大的未來,都在為一種不可預見的「幸福」拼鬥著。但所謂的幸福,卻早已被商業稀釋而單一化了。市場的不斷擴張、商品的不停量產,其實都是違反人性的原有節奏和簡單需求的,激發的不是我們更美好的未來,而是更貪婪的慾望。長期的違反人性,大家就會生病。當我們「進步」太快的時候,只是讓少數人得到財富,讓多數人得到心理疾病罷了。

是的,這是一個只有人教導我們如何成功,卻沒有人教導我們如何保有自我的世界。我們這個時代,對我們大家開了一場巨大的心靈玩笑:我們周圍所有的東西都在增值,只有我們的人生悄悄貶值。世界一直往前奔跑,而我們大家緊追在後。可不可以停下來喘口氣,選擇「自己」,而不是選擇「大家」?也許這樣才能不再為了追求速度,卻喪失了我們的生活,還有生長的本質。

前年底,我得了一個「新世紀10年閱讀最受讀者關注十大作家」的獎項,請友人代領時念了一段得獎感言:「這是一個每個人都在跑的時代,但是我堅持用自己的步調慢慢走,因為我覺得大家其實都太快了———就是因為我還在慢慢走,所以今天來不及到這裡領獎。」這本《大家都有病》從2000年開始慢慢構思,到2005年開始慢慢動筆,前後經過了十年。這十年裡,我看到亞洲國家的人們,先被貧窮毀壞一次,然後再被富裕毀壞另一次。我把這本書獻給我的讀者,並且邀請你和我一起,用你自己的方式,在這個時代裡慢慢向前走。

2011年11月10日

關於Contax和攝影入門



Natalie,

專欄停了數月,還收到你的電郵,長長的一大篇,我以為這年代很少人會看blog了,謝謝你,也多謝你一直的支持。

你問,Contax 的 G系列相機好不好,雖然我不是 Contax 的忠心Fans,也沒有G系列的相機,但之前和朋友交收二手相機時,也拿過上手,也很喜歡。

就我所知道的,Contax 的母公司是蔡司 Carl Zeiss,蔡司是光學界的老大哥,當年自動對焦相機技術開始發展時,Contax 沒有投進這熱潮,因為採用自動對焦,鏡頭就需要用較輕巧的物料製造(如塑膠),蔡司擔心此舉會影響鏡頭質素,一直抗拒。

直至1994年G1面世,這是可更換鏡頭的RF相機,還有自動對焦,老大哥出馬,轟動一時,之後的G2功能也就更完善了。

你問,若果相機這麼好,為何最後停產?我所知的是,當年 Contax 是蔡司和日本 Kyocera 合作的品牌(本來是 Yashica,但後來 Kyocera 和 Yashica 合併了),Contax 的停產,據說是兩間公司發展方向有別,或許,對於當時的蔡司來說,主要業務是光學用品,不是相機,所以失去 Contax 也沒有什麼可惜。

現時二手 Contax G系列價錢並不平宜,初學攝影,了解背後的基本概念(如光圈、快門、ISO、景深,及彼此之間的關係等等),比用什麼器材重要,知道大慨如何運作了,就拍你喜歡的東西吧,畢竟有些事情,還是要親身體驗,才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有沒有推薦的入門攝影書呢?抱歉這個暫時想不到,或許你可看看Bryan Peterson,好像有中文版的,現時坊間絕大部份的「攝影天書」, 說什麼構圖如何拍人像的,看得多會壞腦。這刻腦裡想起而我又喜歡的,像奈良美智的《小星星通訊》、柯錫杰的《心的視界》、 荒木經惟的《荒木經惟的天才寫真術》,都值得一讀,但都不是教你怎樣攝影怎樣繪畫,那只是表達手法而已,你的想法你的心,才最重要。

近來事忙,設立了www.waitography.com,全身投入攝影工作,但字還是會寫的,那於我是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會努力的,也再次感謝你的鼓勵。

祝 事事順心。

2011年8月27日

讓一絲溫柔藏在心裡


這個時節,一早一晚都感到秋意,冷氣不開,打開窗,總會感到微微的涼風。

幾個早上都在聽舒曼的c大調幻想曲,當年舒曼和太太克拉拉(Clara Schumann)的婚姻幾經波折,在克拉拉父親(也是舒曼的師傅)的反對下,舒曼寫這曲時,仍未知何時才能和克拉拉成婚。

他在原稿上引了德國詩人Karl Wilhelm Friedrich Schlegel的詩,大意是:

讓聲音穿過世上五顏六色的夢,
會有一個溫柔微弱的音符,
傳到那位偷偷傾聽者的耳中。

Hifi 播着的是李希特的版本,我聽着他一下一下地敲着琴鍵,差不多一百七十年前的思念,穿過那些五顏六色的夢,和着秋風,溫柔地盪在空氣之中。

這樣的一個早上,把當下的溫柔藏在心裡,然後坦然面對日常,那就好。

2011年8月9日

我變大隻佬


我不算肥,也不算瘦,一直有做運動的習慣,不懂踢足球,大腿肌肉卻異常地發達(這不知道和人馬座有沒有關係),胸肌二頭肌之類卻不大明顯。每年初春,當我從衣櫃裡取出短袖衣物更換的時候,我總會想像自己出現在電影 trailer,鏡頭拍着自己的背影,旁白這時用激昂的語氣說:「This summer...」然後我一個轉身,上衣突然爆開,胸肌二頭肌之類爆衫而出...想到這裡,我就會閃過一個「今年我就要去做gym」的念頭,然後一個summer就這樣過去,做 gym 的念頭也就不了了之。

三個月前,爆衫 trailer 再次在腦中浮現,這次不知道那來的勇氣,我決心健身「豐胸」,毅然參加了城中一間不是連鎖經營的gym,初次和教練見面,像參加減肥班,體重三圍等等一一記錄下來,教練替你定下計劃,要做那些器械,重量次數要多少,然後約定,三個月後再看看成果。

頭兩個星期,我決心十足,每星期三次,當我推胸推得手腳無力,「This summer...我變大隻佬!」的 trailer在腦裡不斷重播:「頂住..呀仲...有...兩...下....」然後忍受第二天全身肌肉的疼痛不堪,休息一兩天,再來。

之後一個星期,不知道胸肌過勞和感冒有沒有關係,我不幸患了感冒,也就大條道理在家休養了。

再之後兩個星期,我太忙了(當然是我自己認為),次數減少至一星期兩次。

再之後兩個月呢,我實在太太忙了(當然是我自己這樣相信),次數再減至一星期一次。

直至早幾天我才發現,原來已經立秋了,夏天就快要過去,看看日曆,明天就要和教練見面了,想起這個夏天好像還沒有在沙灘下過水(照片卻是拍了幾張),也真是有點諷刺。

於是我開始明白,女士們常常為着美顏或keep fit的小事情操勞,沒完沒了,那其實需要何等的毅力,又是多麼艱巨的一項工程。

2011年7月21日

那些年輕的便利店店員

 

到連鎖快餐店買早餐,收銀處職員劈頭一句:「早晨,今日想食咩?」離開時,屁股才剛離開椅子,遠處的大嬸反應很快:「Bye Bye,明天見!」

好像很高招,這些語態親切的「招呼」,像你是熟客一樣,轉眼拉近大家的距離。但你能想像,在每天的繁忙時間,當快餐店收銀處排着長長的人龍,在每位客人上前說出想買什麼早餐之前,站在收銀機後的你,都要說一句:「早晨,今日想食咩?」──不論你認不認得客人,又或他是否熟客,那是什麼感受?

細心聽聽那聲調,那裡頭可沒有一絲情緒。那是公司的指引,總之要說一句「早晨,今日想食咩?」就是了。

但快餐店的情況其實已經算好,重災區是便利店。我家樓下有家便利店,我常常光顧,通常是早餐時段去買份報紙,都是老顧客了,那些年輕店員,我都認得,但近年每次踏入便利店,店員總是大聲招呼:「歡迎光臨xx便利店,隨便睇,有新返報紙雜誌喎。」付錢時又指着收銀機旁的推銷貨品:「要不要加錢買排xx朱古力?」我搖頭,她又說:「歡迎下次再光臨!」

就只是買一份報紙,一張嘴已經忙個不停。你以為我是熟客才有這待遇?這時另一位顧客入內,她又急着說:「歡迎光臨xx便利店,隨便睇,有新返報紙雜誌喎。」內容和之前說的一字不差,像背書一樣。

我心裡懷念,在這些「提高服務水準」的指引實施之前,我踏入店門,不用打招呼,但店員偶爾會說一聲:「今日咁遲先食早餐呀!」收錢時,沒有推銷快過期的食品,就只閒話家常。那時,我們都很自在。

現在呢?當店員堆着幼嫩笑臉,念出一大堆預設句子時,我是那樣深切感受到她的無奈。我擺擺手,叫她不用推銷貨品了,她欲言又止,卻彷彿失去了和別人溝通的能力,另一位客人入來,她又要說話了:「歡迎光臨xx便利店...」一個來一個去,重覆又重覆。

心理學家Rollo May在《愛與意志一書中說,在分裂和去人化的制度下,現代人愈加空虛。以往,愛與意志是推動生命向前邁進的力量,自維多利亞年代開始,我們的祖先就認為:人生的真正問題只有一個,就是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然後意志便會全副武裝,教我們全力去實踐。但如今,我們的問題不是決定做什麼,而是決定如何去下定決心。

領着廿八元的時薪,由早到晚,你被迫像機械人一樣唸唸有詞,你聽到心裡的聲音在呼叫在求救,你軟弱無力,談什麼對生命的熱情和理想?談什麼愛與意志?你只有硬生生地切斷和世界或他人的關係,甚至連自己也漠不關心,變得麻木,沒有思想,沒有感覺,也就沒有痛苦。

「當愛與意志出現問題,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意志的反面亦非優柔寡斷,而是漠不關心,保持距離。」──Rollo May



2011年7月14日

在大自然之前,關於電影《生命樹》


這篇有點長,希望你不會像眾多看《生命樹》的朋友一樣,半途睡着。

我倒沒有睡着,那些宇宙、海洋、火山爆發的畫面,深深吸引着我的眼球,大自然(又或是神?)總是有力量,讓人屏息靜氣。

黃昏時天空的彩霞、春天西貢清水灣道上突如其來的霧、在海中翻騰的巨鯨、躺在深海海床上又或在山頂上躺了幾千百萬年的石頭,在大自然之前,我們算是什麼?

炎夏,從聽不見蟬聲的港鐵地底走上來,鑽進時代廣場的戲院裡,冷氣很大,當畫面上閃起深海的巨大浪花,我就不其然想起人生中第一次接觸山水,真正走進大自然時的震撼。

那是讀書時候參加的外展訓練,一連七日,揹着大背囊在西貢攀過一座又一座高山,還要下水划獨木舟,二人一艇,自己看地圖,沿着海岸線前進。

是人生中第一次划獨木舟,也難以想像自己和海洋竟可這樣親近,坐獨木舟和坐天星小輪不同,你可是完全「坐」在海平面上。有時候一個浪打來,海水就直接打在身上。記憶中一個下午,同艇團友平時十指不沾陽春水,竟半途「暈船浪」,手腳無力面如白紙,就只剩下我一人獨力划艇,在海中心進兩步退一步地龜速前行,這時突然風雲變色,看着黑色烏雲飄來,灑下大雨,海面驚濤駭浪,獨木舟左搖右擺,我們於是組成艇排,在海中心互相依靠,靜候風雨離去。

一望無際的海,你在當中,微小得就連池塘水面上的樹葉也說不上,當大海翻騰怒哮,我們就是玻璃球內被搖晃的金粉,毫無招架之力,就只有死命找着鄰艇伸出來的木槳,也分不清打在身上的是雨水還是海水了。

旅程最後一天,全團人被遺棄荒島,收到指令,要在天亮之前,利用沙灘上的有限材料,如水筒木條等,紮成木筏,天亮後落水划回基地。連夜趕工,我偶爾舉頭一看,但見滿天繁星,那畫面至今難忘,我可從沒想過,香港的天空,仍可看見這麼多的閃爍星辰。

那個暑假就這樣過去,回來後曬得一身古銅色。當皮膚漸漸變白,日子也就回復正常,每天上學放學,畢業後返工放工,出入辦公室,週末累得在家倒頭大睡,或是出外shopping晚飯直落卡拉OK,直到有一天,偶然和朋友到西貢行山,像喚起那年暑假上山下海時埋下的種子,從此家裡的行山地圖就買了一張又一張,遇上天晴的日子,我就會找一座山,一步又一步沿着山路向山頂進發。

沿途當然辛苦,烈日當空汗如雨下,但當你到達山頂,看着太陽在西方緩緩落下,四周寂靜得只聽見風聲,你就會看見自身的緲小,感受到自己和大自然的連繫,像遊子終於尋到了根,一顆心也就安頓下來了。

看《生命樹》時,電影播到中段,坐在前面的男子突然離場,爆谷散落一地,我想,他大慨是想嘆着冷氣食着爆谷開心兩個小時吧?又怎會料到電影會一下子跳到宇宙大爆炸,還會見到恐龍再現?

我不是對《生命樹》讚不絕口,但難看嗎?絕不。旁白喃喃地向上蒼發問,人類的渺小、命運的不公,其實都是老問題,只是這年代好像很少人會問了,我欣賞Terrence Malick的勇氣,就是要拍出來,將習慣了官能刺激,只能用形形式式的娛樂麻醉自己的城市人,殺個措手不及。

要控訴命運質疑上天,落在本地電視劇的編劇手裡,主角該是妻離子散走頭無路,但導演安排得好,就只是尋常小鎮尋常人家的成長故事,小處落墨,像畢彼特時時刻刻握着兒子後頸的手,看着看着,竟感同身受。

我喜歡《生命樹》,當我們的生活與大自然脫軌,在街上觸手可及的是石屎而不是大樹,舉目看不見藍天,它讓麻木的城市人,有機會思考一下,渺小的人,在命運及大自然之前,你怎樣看待自己?你想用你的生命,燃點怎樣的光?

抑或,我們已經麻木到一個地步,什麼都不願深究,那個自己,早已消失,化作碎片,就像空空的戲院座位下,那散落一地的爆谷碎 ?

2011年6月30日

有緣再見

衷心感謝大家,信報的專欄將會暫停,但這裡仍會定期更新。正如朋友劉祈的故事,明天七一,有緣的話,讓我們在街上相見。


2011.06.30《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有緣再見   撰文/圖片:余望曦

六年前的夏天,我的朋友劉祈心情低落,那時她剛失戀半年。原本一心打算和一起四年的男友結婚生子,但分手來得突然,就像按下燈掣的一刻才燒掉的燈泡,毫無先兆下已劃上句號。

情場失意,職場上更是無心戀戰,朋友索性辭去工作,停下來想想前路。就在端午節前夕的一個晚上,她約了幾位好友在西貢飯局,還提早一點到了西貢,趁着黃昏時一個人在海邊散散心。

平日的西貢海旁,遊人不多,偶爾有一兩位垂釣的老伯,靜靜等着魚兒上釣。朋友吹着海風,只感前路茫茫,身邊很多男士都已婚,還可以找到男友嗎?人生過了三分一,是不是要做點準備,一個人走下去了?

想到這裏,突然人聲鼎沸,轉頭一看,岸邊水花四濺,一大群男人正涉水落海,個個身材魁梧,陽光膚色,原來時近端午,一眾健兒正要上龍舟練習去。

朋友匆匆取出手機上前拍照,最初幾張都不成功,最後終於拍到一張,沒多久天色也暗下來。朋友握着手機,看着龍舟徐徐沒入海中,遠處傳來「咚咚」的鼓聲,頓覺心情輕鬆不少,轉身會合友人吃飯去了。

之後幾年,朋友拍了好幾次拖,但最後都性格不合,和平分手。年月過去,朋友平時愛看佛經,智慧漸長,慢慢地就堅持抱着一個信念:「常存好心,廣結善緣,那一切都會好起來,人活得快樂,是否單身也沒有所謂。」

不強求不執着,緣分卻不請自來。一年半前,劉祈在好友的婚禮上遇上了他,當時我也在現場,初次見面他們好像沒有什麼火花,但男方之後展開猛烈追求,天天管接管送,兩人發展起來,竟甚投契,感情愈趨穩定。

一個晚上,朋友在家中電腦找舊照片,無意中找到六年前西貢的龍舟照,男友在旁看見,突然高叫:「等等,呢張相你幾時拍的?呢個係我嚟喎!原來我哋見過面?」

朋友驚訝地看着相片,想起六年前的感觸感慨,男友這時在身旁指手劃腳,逐一說出相中隊友的名字,她卻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

**************************

親愛的讀者,「從圖說起」專欄寫了差不多八個月,下星期起將會暫停。在此向各位、還有曾經寄來電郵的讀者,衷心說聲謝謝。

我相信,那年那月,我們都曾經相見,只是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原來一切早有安排,就像朋友的故事一樣。

有緣再見 。

2011年6月23日

尋找蝴蝶的日子

拍攝蝴蝶,其實是耐性的考驗,切記不要大動作,也不應干擾自然生態環境。(圖為美鳳蝶,攝於鳳園。)

2011.06.23《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尋找蝴蝶的日子   撰文/圖片:余望曦

蝴蝶屋內四處都是蝴蝶,朋友的兒子抱着頭,像入了鬼屋一樣地瘋狂大叫、橫衝直撞。知道還有一大段路才到出口,他就索性坐在地上;剛巧一隻鳳蝶飛來,輕巧地降落在他的大腿上,他嚇得大叫媽咪,雙腳無力,站也站不起來了。

對於蝴蝶屋,我也沒有什麼好感,每次當我穿過那層掛在入口處,為了阻止蝴蝶逃脫出來而設的厚厚鐵鏈時,就不期然想到,蝴蝶的生命已經夠短了,困在這裏了結其一生,這又何苦?

要賞蝶,其實不一定要去蝴蝶屋,小時候我家的後山就有很多,特別是大雨過後的日子,早上母親帶我們上山走走,就會看見蝶蹤處處;我們看見美麗的還會追着蝴蝶走,那會像朋友的兒子般,怕得這樣厲害?

最近重返舊居,小時賞蝶的翠綠山坡已經被剷平,搖身變成高樓大廈,不免感嘆。台灣的陽明山每年都有蝴蝶季,設有導賞團和多條建議賞蝶路線,讓市民上山賞蝶。香港蝴蝶的種類不少,卻很少見到類似的教育推廣。

真的要在香港賞蝶,地方還是有的。每年春夏時節,如果早上或黃昏到城門水塘或大埔鳳園走一轉,就不難看見蝴蝶漫山遍野的畫面。

有一段時間,我曾經一連幾個星期到鳳園,為的是想看看裳鳳蝶。牠是香港《野生動物保護條例》下受保護的兩種蝴蝶之一(另一種是金裳鳳蝶),體形很大,金黃色的後翅在空中非常耀目。如果一般的粉蝶是小型飛機,那裳鳳蝶就是機身油了金黃色漆油的Airbus了。

尋找蝴蝶的第一要訣,就是慢,不要大動作。蝴蝶很敏感,你走得近牠們就會飛走;其次要心靜,很多時驟眼好像沒有什麼,但定神慢慢看,卻會發現叢林花卉之間,其實處處都是蝴蝶;另外,知道蝴蝶喜愛什麼植物(不同品種有不同喜好)也有幫助,跟着植物走,那就相對容易了。

鳳園位處山谷之中,炎夏時節悶熱難耐,來賞蝶的朋友拿着相機,往往汗如雨下全身濕透,但他們大多一聲不吭,就只靜靜地等待蝴蝶飛過。

真正喜歡蝴蝶攝影的,對蝴蝶都有愛護之情,不會干擾生態環境。我看見很多帶着相機湊熱鬧的,還不到中午,沒有耐性,蝴蝶拍不到,將抹汗的紙巾隨地丟棄,就撤退到村口的士多買可樂了。

那些湊熱鬧的朋友,或許不會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對蝴蝶如此沉迷。但我在鳳園尋找蝴蝶的日子,卻深深體會到,看着蝴蝶在空中飛舞自由自在,竟會讓人感到快樂,身心豁然開朗。當城市生活讓我們感到疲累重複,蝴蝶的飛舞正代表自由的空氣,帶我們回歸大自然。

至少,看見在身邊飛舞的蝴蝶,和周遭各種各樣的生物,你就知道,在這星球上生活的不獨只有人類,我們也並不孤獨。

2011年6月16日

人手縫合的三百二十八個線洞

DIY相機皮套終於完成,歡喜滿足,也要感謝朋友幫忙。若不想經歷手縫的考驗,朋友的blog時有相機套和相機繩出售,因件件手製,數量不多,可以看看。

自家製品,一針一線都是血汗,完成後特別為它拍張「廣告照」。朋友看見後問:「哪裏買的?」「自己整的。」聽後朋友哇哇大叫,那滿足感可抵數天辛勞了。

2011.06.16《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人手縫合的三百二十八個線洞   撰文/圖片:余望曦

我數過了,沿着那塊牛皮的邊緣,總共有三百二十八個手縫線洞,不多也不少。我握着針線,有點後悔中學時沒有學家政,才縫了幾針,就已經手忙腳亂,想叫救命了。

上星期提及,我終於決定自己親手做一個相機皮套,還找了做皮革的朋友幫忙,在深水埗走了好幾間皮革批發店,買了塊小牛皮。

我帶着牛皮到朋友的工作室,正式動工。第一步是做紙樣,它決定了機套的設計和大小。朋友知道我沒有經驗,先替我大約畫了一個,然後剪出來包在相機上試試,我再根據自己的喜好,這裏闊一點那裏窄一點地慢慢修改。

紙樣完成,就以此為據,在牛皮上用裁皮刀裁剪出需要的形狀,接着用削邊器削皮邊、打磨,塗一層啫喱狀的化學物(英文叫CMC),再打磨,皮的邊緣就變得明亮光滑了。

由於我用兩塊牛皮疊在一起做相機套(一塊我嫌太軟),需要將兩塊皮縫合。但皮不同布,不事先打洞,很難用針穿過,手縫出來的線也不整齊,所以朋友取出邊線器,沿着牛皮邊緣畫線,着我在線上用菱斬打洞。

之前一直進展順利,但這刻我看着牛皮上彎彎曲曲的邊位,像西貢的海岸線;我拿起鎚子和菱斬,像打鐵一樣努力地打,那真是一場漫長的戰役。我邊打邊數,四個、八個、十二個,像半夜失眠時數綿羊一樣,沒有盡頭。

總共打了三百二十八個洞,那已經是兩個多小時後的事了。

放下鎚子,進入最後縫製階段。人手縫製,需要用雙針,左手握一針右手握一針,這針從那邊穿過來,那針又從這邊穿回去,來來回回,看得我頭暈眼花,一個不小心,手上的蠟線竟然打結,縫出來的線更是東歪西倒。

耐性已到極限,我臉如死色,氣若遊絲,此時天已全黑,決定將線全部拆出,擇日重縫。

那個晚上我回家反省,這針法重複又重複,難度不高,要縫得好不外乎細心和耐性,心靜則手靈,心急反而亂事。

幾天後再接再勵,這次我就抱着和相機套一起縫到天荒地老的心態,額頭像刻了「耐性」兩個大字,每當感到不耐煩,不急,起身喝口清茶,逗逗朋友養的小兔,轉頭再來。五個多小時後,不經不覺任務完成,連底部也縫好了。

此刻我才有空仔細看看自己的製成品,線很整齊,皮邊光滑,套上相機握上手,皮紋配上黑色機身,那感覺很溫暖。我看了又看,捨不得放手。至於那天在深水埗買牛皮時的大汗淋漓、這兩天打線洞手縫的辛苦,倒是忘得一乾二淨了。

2011年6月9日

買張牛皮,縫製自己的相機套

感謝 Loray 全程指導,機套尚未成功,weekend 仍需努力。

自製相機套,從買皮料開始就已經是學問。在深水埗街頭走了一個下午,皮料準備就緒,我以為之後就易辦了,原來,這才只是試煉的開始。

2011.06.02《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買張牛皮,縫製自己的相機套  撰文/圖片:余望曦 

我從來沒有想過,星期六下午的深水埗皮革批發店內,竟然會是人山人海,而且來買皮革的,大都是八十後的妙齡少女,我這男子夾在他們當中,倒是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一個月前我曾寫過〈我的大炮相機袋〉一文,那時我抱怨很難找到漂亮的相機袋,文章刊出後收到讀者電郵問我,為什麼不自己做呢?讀者還附上相片,都是他自己親手縫製的皮製相機套和相機繩,精美得很。

看得令人心動,但這不免讓我憶起小學時上勞作堂的陰影,我可是那些會弄到自己滿身滿地廣告彩、又或一手白膠漿的學生,想起要自己親手縫製相機套,始終有點猶豫。

但上星期與朋友敍舊,竟巧遇一位熱衷做皮革製品的朋友,她身上那耀目的相機套全晚不停向我招手:「來吧,自己做一個吧,獨一無二啊!」於是我鼓起勇氣,決定跟朋友拜師學藝,試試親手做一個。

未做機套,先選相機。我和菲林相機的感情較深厚(我的菲林相機,大多是二手,愛用二手的原因,可看之前的文章),就先讓那部 Nikon FM2 有一個新家吧。

然後就要揀選皮料了。我帶着相機和朋友出發到深水埗,這是我第一次踏足皮革批發店,人山人海,店主說近來生意很好,都是年青一輩來買皮做小手工的。

批發店內的皮革堆積如山,混亂程度就連店主也搞不清有哪些皮放在哪裏。我茫無頭緒,這時候朋友在人堆和皮堆之中,抽了一塊牛皮出來:「羊皮用來做相機套的 話,是有點太軟了,牛皮會好一點。」顏色近似我喜愛的深棕色,我將它攤在地上──到這刻我才知道,原來在未經裁剪之前,一整塊牛皮是這個樣子的,看上去那 其實是一隻牛的形狀,中間部分是牛背,兩旁的是牛腹,前一點的就是牛頸。

我用手摸摸,位置不同,皮的彈性和紋路也有分別。朋友在旁講解,牛腹的位置較多紋路,也較為柔軟,所以如果拉扯得多,也較容易鬆弛,牛背的皮其實最理想。

我拿着我的相機,在布堆之中左拼右襯,看中合心意的,還要拆開來在店外的日光下看看(因為店內通常用光管,顏色看不真),但顏色對了,有時牛皮卻太大,買皮通常要一整塊買的,我這個初學者沒理由買一大塊皮只做一個相機套吧?

那個下午我和朋友走了好幾間批發店,弄得滿頭大汗,最終買了一塊小牛皮,回家已經累得不似人形了。

牛皮在手,我以為以後的工序都只是照板煮碗,剪剪貼貼,那獨一無二的相機套轉眼就會完成。但原來不然,對於我這個一針在手手腳僵硬的人來說,這只是試煉前的熱身。

下星期再談。

2011年6月4日

黃勤帶 1989年廣場的日子

昨晚到Upper Station聽本地攝影師黃勤帶的講座,同場還有前輩林和立先生,分享中國近代政治發展,得益良多,是滿足而令人反思的一個晚上。這篇寫得倉卒,如聽完講座後才動筆,或可更好。如欲購買黃勤帶的《1989廣場的日子》,可向Upper Station查詢。

今晚見。


2011.06.02《信報》政在生活 
黃勤帶 1989年廣場的日子   撰文:余望曦  攝影:黃俊耀(部份圖片由被訪者提供)

22年前那個晚上,很多香港人都睡不着,徹夜不眠,就只緊緊盯着電視機,關心北京天安門廣場所發生的一切。

那一夜,黃勤帶也沒有睡,他身在距離天安門廣場不遠的北京飯店,房間內擠滿了香港記者,沒有電視機,耳中傳來的,就只有長安大街上傳來的槍擊聲和子彈間中打中飯店外牆的聲音。

「我喺現場目擊者,就算你點定性,平唔平反,我內心一早有我嘅判斷。」

翻開他最新出版的攝影集《1989廣場的日子》,末段有一個註釋,他的判斷寫得很清楚:「這裏刊出的一百零八張有關一九八九年北京學生民主愛國運動的照片......」

「我只係做自己本分,整理一下自己嘅檔案。人會老,菲林會發霉,呢啲係歷史,係一個時代面貌嘅展現。」可能因為是攝影師,多以影像交流,他說話時感覺帶點抽離,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不用解釋太多。

108張黑白相片,如《水滸傳》108條好漢。是非黑白分明,其實不必多說。

黃勤帶的名字,在本地新聞攝影師之中響噹噹。1978年入行當全職新聞攝影師,多年來出版過《填海記》(1997)、《北京戀曲》(1999)和《香港地》(2007)等等,全是紀實攝影集。早前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大會在奧斯陸舉辦「我沒有敵人」展覽,也借用他的相片。

《1989廣場的日子》1990年曾出版,今次再版,相片比之前多,刊出了108張有關八九北京學生運動的黑白照片。全書由封面到封底,都是一片雪白。

惟獨最後兩張照片,是一整頁的黑,相片上的天安門廣場,有坦克,有散落四周的單車,還有躺在地上的學生,看得人一片默然。

合上書才發覺,原來書脊封了一條白紗。

請假赴京拍攝 擺脫局限

「呢幾年睇返啲相,相裏面充斥好多布條,有學生頭巾、布做橫額,感覺成件事好似做喪事咁。所以書的設計亦呼應呢種感覺。」

1989年的夏天,黃勤帶正在《文匯報》當攝影師,知道廣場的學生開始了絕食,第二天他就向報館請假,買機票出發往北京拍攝。

「那種氣氛,好似中國人將沉澱多年嘅嘢,一下子浮出來,我覺得唔係一件事咁簡單,如果有工作在身,局限性會好大,索性自己請假上去。」

當時《文匯報》在北京飯店有辦事處,他白天拍攝,晚上在北京飯店寄居,當其他記者的焦點都放在學生領袖上,他鏡頭下捕捉的,卻大都是平凡學生。

「有段時間氣氛較為緩和,好多時都係呢啲情況最多(他指着一張學生們在地上睡覺的相片)。」

「我覺得應該用影像說話,不想有什麼附加,如果要講明呢個係學生領袖,所以呢張相好重要,我覺得冇咩意思。」

全書之中,就只有一張相片主角是吾爾開希,其他都是無名氏的學生、民眾,又或是拿着「聲援學生」橫額的醫護人員。

當年北京上的標語、國旗、那時候的氛圍,對黃勤帶來說其實一點也不陌生。他在大澳出生,七兄弟姊妹中他排行第五,中學時就讀於西環一間愛國寄宿學校。

左派學校成長 疊影對焦

在左派學校讀書成長,面對一場愛國運動,有何感覺?

「等於你用Leica相機,要疊影對焦,你自己有個像,有些思維、感覺喺到,現實都有個像,你會喺現實中搵啲嘢同你疊到影,對到焦。」

訪問過程中他很少用比喻或者例子,這次例外──還好我知道什麼是疊影對焦。嘗試去解釋,就是他的相片,是他的成長背景和拍攝對象產生共鳴下的產物。

但後來發生的一切,正如很多香港人一樣,震撼而不能置信。6月3日,他應報館要求當臨時替工,傍晚時一直在飯店內傳真相片回香港。工作至晚上九點多,他走出飯店,那時很多學生已經撤退,廣場也進不去了,場面混亂,只好留在飯店。

「望落北京飯店門口,已經見到有人中槍,周圍好多便衣。亦有消息指有行家中槍。」

後來他和其餘的香港記者一同回港,身上帶着百多卷菲林,怕過關時被沒收,於是拆開其他未用菲林的紙盒,套上已拍攝的菲林上,偷龍轉鳳。

順利回港,他跟隨社長李子誦和程翔等人,離開《文匯報》,後來轉為自由攝影師。1999年太太到英國進修,2005年到澳門教書,他一直陪伴在側。

「和太太在英國時,成日去大學圖書館睇書,開始反思記錄攝影究竟係咩?」

「原來以前諗得好狹隘,做啲project好似影回歸,影西藏咁,好『事大主義』。但後來醒悟,覺得空間可以好闊,無數平凡記錄,其實亦可以浮現一個面貌出來。」

2007年他出版《香港地》,相片以玩具相機拍攝,記錄香港消失中的物事。

「其他攝影大哥可能話點得㗎,又用玩具機啲相又曚,但我覺得記錄唔一定限於某種形式。」

記錄消失人事 賦予意義

最新出版的《1989廣場的日子》,本應於兩年前面世,當時正值六四二十周年。但後期印刷時出了差池,計劃被迫擱置。

「當時我諗,二十周年,直覺內地會有攝影師出六四攝影集,我唔出,其他人應該都會有。」
兩年過去,他的預言沒有發生,當艾未未失蹤兩個多月,內地攝影師發表六四攝影集,聽來更是天方夜譚。

「年紀大咗,我會開始懷疑影像改變世界嘅能力,呢個係現實話畀你聽嘅。但我愈來愈相信,攝影係記錄,將一些消失緊嘅人或者場面,記錄下來,然後賦予佢一個意義。」

「我相信終有一日,中國可以有一個大規模的展覽,或者特別有一個專門嘅博物館去講呢件事。」

那一天要等多久?我想起《水滸傳》內那108條好漢的下場,但願不會如此。


2011年6月2日

讓我們的光在眾人前閃耀

白蠟燭一早派光,那不要緊,原來還有iPhone;隔鄰朋友的更厲害,「平反六四,毋忘六四」的字幕,整晚都在滾動。(攝於2009年.維園六四燭光晚會)

2011.06.02《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讓我們的光在眾人前閃耀   撰文/圖片:余望曦 

每年一到這個初夏時節,5月快要過去,我就開始倒數着日子,心裏又泛起當年的種種,加上華叔於年初逝世,少不免有點情緒。

想起結石寶寶之家創辦人趙連海,每次說到激動處,他總會眼泛淚光。艾未未被捕,他抱着兒子自拍短片,一邊哭着一邊說:「……我們是成年人,受點委屈,沒有關係,但我們希望這個國家的未來變得更好,讓更多以後長大的孩子們,可以生活在一個美好的國家裏,沒有恐懼,沒有迫害……」

他到中國乳製品工業協會辦公室,抗議協會設立的基金遲遲未對毒奶粉受害者作出賠償:「……我曾經和負責我案件的官員談心……他們因為都很熟了嘛,都跟我說實在話︰兄弟,你讓哥哥這兒為難了。我說我知道,但是我緊接着告訴他們,面對所有的孩子,我們誰為難都不要有委屈,我跟他們說了你們多擔待……」話才說完,他又低着頭在擦眼淚。

堂堂一個大男人,說不到兩句就哭。但我發現,原來我也一樣眼淺,看見電視上的趙連海低頭飲泣,我就忍不住要轉身擦眼淚。

怎能不激動呢?你看着自己的國家,社會公義和經濟發展背道而馳,互聯網上的敏感詞,一天多過一天,你頂着天大的壓力,四處訴,卻被監視、被軟禁、被拘留;查詢賠償毒奶粉受害者基金的去向,得到回應這是國家機密;艾未未失蹤兩個月,完全不用交代;也不用提劉曉波和其他失蹤或陷入冤獄的人士了。

而且,他所做的,可不是為了自己。正如他說:「我們是成年人,受點委屈,沒有關係。」但孩子呢?你怎可讓孩子活在這樣一個世界?

記得當年入讀大學,正值回歸前夕,我到中大新聞系聽新生講座,席間有人問:「都回歸了,中國哪有新聞自由?做記者點會有希望?」新聞系的梁偉賢教授這樣回答:「當全中國只得香港有自由,轉個角度睇,全中國以後靠晒你哋。」

多年後的今天,教授已經退休,內地的民主自由不覺有大進步,「靠晒你哋」的香港傳媒朋友,有些卻不見得很靠得住。有時夜深人靜,我就會想,他當年是不是預計錯誤了?

但慢慢我就想通,起碼我還記得教授的說話。我們可能沒有勇氣隻身阻擋坦克,對於生活與生存的妥協,我們常常感到懦弱,但每年這個晚上,當全中國都噤若寒蟬的時候,至少我們還有能力在維園舉起一支白蠟燭。

看看上年維園的燭光,十五萬人的參與,我就明白,教授口中所依靠的,其實不是傳媒,不是莘莘學子,甚至不是你不是我,那是十五萬顆跳動的良心。

後天,維園見。

2011年5月26日

相片邊緣的一抹溫柔

舊相片的邊緣都壓上了花邊,那是因為我們對相片的重視,你在iPhone或facebook上的相片呢?每一張你看多久?一秒?兩秒?你有認真定神看過嗎?

2011.05.26《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相片邊緣的一抹溫柔   撰文/圖片:余望曦 

這年代,就連三歲小孩也懂得用iPhone了。

和剛遠行的朋友聚舊,朋友的三歲兒子從枱面拿起媽媽的iPhone,嚷着要給我看出外旅行的相片,然後小手指在螢幕上掃呀掃,相片轉了一張又一張;怕我看不清楚,還懂得用兩隻食指,在螢幕上拖拉放大相片,然後指着相片中的自己說:「我呀。」

就連揸筆寫字也未學會,他已經懂得用iPhone,手法還純熟得像個蘋果用家,這真的讓我吃驚。

難怪有一次當我出外沖曬相片,公司一位年輕同事會張大嘴巴,神情驚訝地問:「而家仲有得曬相咩?」

於是我確信,未來孩子對於「相片」定義的了解,應該是儲存在iPhone內、相機記憶卡內的電腦檔案。

可能因為三歲小孩握着iPhone的畫面令我久久不能釋懷,那個下午當我回家一個人做着家務,就順手從床下底的暗格,抽出幾本母親的陳年相簿。

窗外的空氣瀰漫着一種快要下雨的味道,舊物揚起的微塵,在午後鬱悶的陽光下閃亮,我將相簿攤在地上,一大堆老照片紛亂地夾在相簿之間。翻開照片的背後,有的寫了拍攝的地點時間,有的則寫了朋友的祝福感想。

再翻幾頁,看見舊一點的黑白照片,相片邊緣,都被裁剪成漂亮的花邊,這有點像以往墊在蛋糕下的通花紙,好像沒有什麼實際用途,卻淡淡襯托出相片(與蛋糕)的美好。

我握着相片,顏色淡了發黃了,裏頭是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手指輕輕擦着相片的花邊,那波浪邊緣的凹凸感覺,是要比iPhone冰冷的螢幕好多了。我忽然明白,我心底裏的不安,其實源於數碼檔案背後的虛無和疏離。

以往,我們總是勇於和身邊的人或事物,建立關係,投入感情:一本書簽了名字,內頁寫下了你的筆記,它就和書店上售賣的書不同了;同樣,一張照片隨着年月開始泛黃,相片後的墨水筆迹因曾經沾過水而化開,握在手裏,你就看見時間的長河。

在一切數碼化之前,書本、信件、相片於我,是溫暖而獨特的,並且因各自的由來,滿載着不同的情感。偶爾拿起一張相片、一封信又或一本書,你就自然憶起你和它的過往,親密而不可分。

當我的手指在iPhone上掃來掃去,愈掃愈快,愈掃愈急,我就知道,我們對那些虛無飄渺、只要誤按Del鍵就會輕易消失於世的電腦檔案,其實是抽離而不帶感情。

這年代,相片電郵電子書如海量湧現,我們的可悲,是學懂斷絕情感,表面熱情,內裏卻冷漠,因為資訊爆炸,至少要保護自己;到頭來,就算facebook朋友萬千,卻依然覺得寂寞;iPhone相片千萬,卻不及手裏那張發黃的老照片窩心。

那舊相片上的精緻花邊,孩子們無緣看見,而最終他們也會忘記,原來曾經這世間的所有影像,都在黑暗之中,慢慢從水裏浮現出來。

2011年5月19日

我的「大炮」相機袋

或許真是宿命,「靚」這個元素,注定和相機袋的八字相沖,難以並存。將相機掛在身上招搖過市,有時也是逼不得已。(攝於2011年.沙田)
2011.05.19《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我的「大炮」相機袋  撰文/圖片:余望曦

對於相機袋,我總是有種莫名其妙的固執。要好看、又要有點保護功能,而且不一定要似相機袋,或者最好不要似相機袋,免得掛上身後街坊問你:「你今日出去影相呀?」

我人生的第一個相機袋,始於高中年代。那年我正要買一部入門版單鏡反光相機,於是和某某同學那位懂得攝影的大哥,一起到老字號相機店選購。牌子型號都選好 了,我卻為機身顏色苦惱,要黑色好還是銀色好?心底裏其實覺得兩種顏色都不好,為什麼相機總是要黑沉沉的?是保護色嗎?是要讓你在晚上拍照時別人看不見你嗎?還是要防止走光?

身旁那位懂得攝影的大哥見我猶豫不決,於是用一貫專業的口吻替我分析:「梗係買黑色啦,專業啲呀,你見所有攝影師都用黑色呀。」

我差一點就衝口而出:「點解冇紫色呢?」但話未說出口已經往肚裏吞,乖乖的點頭同意,黑色就黑色吧。大哥接着運用「熟客」的影響力,替我這個相機初哥講價:「有冇得平呀?」

「好平啦,一係送個相機袋啦。」那位夥記爽快地回應,眉頭也不皺一下。大哥揮一揮手,交易完成。年少無知的我,覺得大哥真是厲害,就這樣多一個相機袋,真好。

那個晚上我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要試試新相機,而是拆開相機袋的包裝看個究竟。

相機已經黑沉沉了,惟有將希望都放在相機袋上。我深深記得那個畫面:我拆開膠袋,裏頭的相機袋四四方方,袋身是灰色的,一樣的陰陰沉沉,我倒抽了口涼氣,然後看見右下角有個膠牌,上面寫着:「CANNON」。

袋如其名,「大炮」相機袋正好擊落我興奮的心情。款式已經像一塊磚頭了,品牌名稱還要錯了串法,而且我那時買的相機,是Nikon啊。

然後這麼多年過去,這陰影一直纏繞不散。期間收過不少買相機時贈送的相機袋,牌子名除了「大炮」這類夠經典的,也算層出不窮,唯獨袋的外表形狀一成不變,我也從來不用,因為設計實在太肉酸;之後遇有店方說贈送相機袋,惟有斷然拒絕。

如果是女士的話,情況其實更慘,特別當你又要帶手袋又要帶相機的時候。最近和一位女性友人選購相機袋,走遍旺角尖沙咀銅鑼灣,她邊看邊抱怨:「好肉酸呀個個 都咁大嚿。」「點可以纏住條腰㗎,仲大過我個pat。」顏色大都是黑黑灰灰,鮮艷一點的卻是零設計。近年有些新的相機袋,用皮革做,揹上身又太男性化。結果友人一無所獲,失望而回。

其實我一早已經認定,「靚」這個元素,注定和相機袋的八字相沖,難以並存。走進店舖,專業的相機袋都是那種款式;不大專業的,卻通通都在扮專業;能遇見靚一點,又或可以「襯下衫」的相機袋,機會極微。

於是這些年我都沒有用所謂的相機袋了,我的解決辦法,是用一塊厚海綿做的「相機布」,它的四邊有魔術貼,可以將相機像禮物一樣厚厚的包起來,然後放進自己喜歡的袋子。

又或者,索性將相機掛在身上。其實也不是想招搖過市的,怪就只怪美麗的相機袋,實在太難找,換過來說,找一條美麗的相機繩,應該容易一點吧?


*****************************

小補充:謝謝朋友的介紹,
專欄裡所說的海綿相機布,一用就多年,顏色有多種,(見過的就有紫色藍色綠色灰色),Size亦有大小之分,至今仍是出外最佳拍檔,身邊女士用這包裹相機時,往往像包禮物一樣細心,美極了,我卻像包尿片一樣左搭右搭,失禮...


2011年5月12日

給女兒的嫁妝

謝謝Ivy、Roy、以及Ivy父母的真情對話,父母替子女拍結婚照,這事其實不易,因為要雙方甘情願,也要有相當信任。我的父母不懂攝影,但我也期望他日能有機會,也像你們的父母一樣,一家人出外玩個高興,然後拿起相機,記下這些快樂溫馨。

李媽媽說,看着這些由她和丈夫拍下的結婚照片,有種「回甘」的感覺,因為大家一起,有太多的共同回憶。囡囡出嫁,有什麼想說?「做媽咪好簡單,我只想祝佢哋幸福快樂。」(相片由被訪者提供)
2011.05.12《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給女兒的嫁妝  撰文:余望曦


看見朋友Ivy和Roy的結婚照,我覺得感動,也很羨慕。

因為這輯照片和一般的結婚照不同,特別之處在於,操刀的是Ivy的父母李爸爸和李媽媽。

Ivy的父母上一次為別人拍結婚照,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們都是攝影發燒友,朋友間有什麼喜慶事,也指定他們當攝影師,最厲害時,李爸爸一個月內有十一位朋友結婚,其中九位都請他拍照。

這一天,他們毅然「出山」,從櫃內取出那支封塵良久的美斯402閃光燈,拿起相機,帶着腳架反光板,拉着行李箱,一早出發。外面陽光猛烈,行程又緊密,兩人的年紀加起來超過一百歲,但他們興致勃勃,毫無怨言。

主意是女兒提出的,兩老一聽見就大力支持,一口答應。「一聽到佢個idea,我就覺得好好玩,好有意義。」李爸爸說。

重出江湖,兩夫婦準備十足。以往用開的老爺菲林機一早壞了,只剩下老爺閃光燈,李爸爸於是問朋友借來一部高階單鏡數碼機;擔心不懂操作,就上網下載說明書, 天天帶着老花眼鏡研究。一星期前,夫婦兩人就到拍攝地點第一站的獅子山公園視察,早上的陽光從什麼角度射來,哪個位置最好,全部心中有數。

三十多年前,李爸爸和李媽媽走在一起,也是源於攝影。

他們第一次邂逅,在明愛中心的攝影班,那時候李爸爸拿着一部Nikomat,李媽媽拿着一部Minolta,不算同聲同氣,也沒有一見鍾情。但之後的日子, 大家常常在中心的黑房學習沖曬相片,兩口子日夜相見,慢慢地情愫漸生,後來還一起組織攝影會舉辦相展,李爸爸當主席,李媽媽當秘書。

三年後他們結婚,婚後一年誕下第一個小女孩,就是相片裏披着嫁衣的Ivy。

聖母書院是Ivy的母校,也是拍攝地點之一。操場的一角,李爸爸正在「瞓身」拍照,這麼多年後再次拿起相機,主角變成自己的女兒,還有即將付託終身的女婿, 那支老爺閃光燈在一旁閃呀閃,讓人想起女兒成長的快樂時光。妹妹也到場幫手,有空就拍snapshot。爸爸拍得累了,媽媽就放下反光板,有默契地上前接力。

十多年前,李媽媽也是拿着相機,在這裏為女兒拍畢業照。

「以前成日接佢返學放學,揹住個書包仔,後來睇住佢畢業,到而家着住婚紗返來呢度,好似走入人生另一個階段。」

「趁我同老公仲行得走得,可以親手幫佢哋影結婚相,好似一家人一齊完成一件事咁,亦係送畀佢哋一份心意。」

拍攝當日天公作美,陽光普照,他們一家人坐着租來的貨Van,由獅子山公園、聖母書院、科技大學,到Roy常常跑步並向Ivy求婚的地方貝沙灣,對於他們來說,每個地點都意義深長。

「我知啲相一定冇專業咁靚,不過今日成個過程會永遠記喺腦海,呢啲係好珍貴嘅回憶,有錢都買唔到,意義比張相靚唔靚更加大。」李爸爸說。

的確,拍攝手法不一定專業,但這一天他們都玩得很高興,偶爾兩老來點蝦碌,其他人都笑彎了腰,所以相片中的笑臉,全都真心自然。

「We are so blessed. Thank you so much for this precious present.」Ivy在網上相簿的註解上寫下這句。真心恭喜你們,因為這些相片讓人看見,你們一家的愛和喜悅。

你和你的相機又有什麼故事?歡迎電郵yumonghei@gmail.com 分享。

2011年4月30日

感動龍虎榜

很喜歡這張,所以blog上的標題圖片,也是這張。直至今天,我還是會懷念那個下午,朋友Tina及賦的背影,彷彿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個夏天,柔軟的海風、微涼的海水,大家一起,在馬鞍山的海邊

有沒有一個「最感動畫面」排行榜?抑或,你和很多人一樣,快門按過千萬下,卻不曾記得一個讓你感動的畫面?(攝於二〇〇九年夏天.馬鞍山)
2011.04.28《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感動龍虎榜   撰文/圖片:余望曦

先告訴你一個秘密,請答應聽完後不要取笑我。

小學時情竇初開,我曾經有一個「暗戀女生排行榜」,排行由一到十,位置天天不同,視乎當日和女生說話的次數、反應而定。

那時候每晚睡覺之前,我就最忙碌了,在床上我會先想想昨天的排名,然後心裏盤算,A同學今天說話時很親切啊,B同學原來很聰明等等,按各種不同因素決定各女生今日的排名位置。你想想,足足十個人名,還未計剛入榜或跌出十大的女生,沒用紙筆,排完一輪其實人也很累,一閉上眼轉頭就睡了。

現在回想,那段時期我很少失眠,相信因為女生排名和數綿羊有着同樣催眠效果有關。

同樣道理,現在人大了有時晚上無聊睡不着,我也有一個「最感動畫面」的排行榜,雖然催眠作用沒有女生排名那麼明顯,但也切切實實的想了幾遍。

穩企三甲之內的,有以下這個畫面。

記得有一年我到陽朔工作,目的地在陽朔的偏遠鄉間。工作完畢,黃昏時我趕上了當天回陽朔的最後一班巴士,才一上車,司機就順手關了車上的燈。

那時正值初秋,天暗得快,巴士在鄉間的道路飛奔,慢慢車內四周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桂林以山水著名,那裏的山,總像一塊大石頭被切開數份似的,零零碎碎的散落四周。山的高度不高,卻起伏有致。我望出車窗,紫藍色的晚霞之下,全都是群山的黑影,層層疊疊,看不到盡頭。

微風從車窗迎面吹來,帶點初秋的寒意。車一直走,山下的村屋也紛紛亮了燈;看清楚一點,那燈只不過是一個簡陋燈泡,連着電線,懸在半空。微黃燈光之下,是一家人在空地上,圍着椅子吃晚飯。

那天其實很累,我軟癱在巴士座位上看着這一幕,竟有種莫名感動。這不是因為桂林的山水,而是那黑漆山影下,那一個個懸在半空微黃的燈泡,每個燈泡之下都是一戶人家,有些吃着飯,有些在為晚飯張羅,寧靜的氣氛下,家是什麼,看着這個畫面就會知道。

初學攝影時,總會強調光的重要,不同角度、顏色、軟硬的光,可以決定不同氣氛。的確,沒有光我們什麼都拍不了,但慢慢你又會發現,相片裏就算有最漂亮的光,主體沒有靈魂,也感動不了人心。

正如幻彩詠香江裏的激光,慢天亂舞五顏六色,夠漂亮吧?我卻從來沒有感覺;但陽朔鄉間一個燈泡的微弱燈光,卻這樣觸動了我。

巴士一直在公路飄移,我沒有拍照,但這個畫面,自此一直繫在心頭,而且時刻提醒着我,能觸動心靈的,才會深刻,才能讓人記下,攝影也是一樣。

這個年代,我們每天拍下這麼多的照片,快門按個不停,記憶卡張張爆滿,但閉上眼睛,千萬張相片之中,能讓你記得的畫面是什麼?抑或你和我一樣,相片沒有拍,但每次回想,那畫面卻又無比清晰?
下一次失眠,或許你也可以排一個龍虎榜,想想那些記在心裏、曾經感動過你的畫面。人生於你,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在進入夢鄉之前,你就會明瞭了。

2011年4月21日

拍於最低工資實施之前

餐廳關門,勞累了一天的侍應生,終於放工,才坐下來,卻意外地睡着了,不敢打攪,願他一覺好眠。

2011.04.21《信報》從圖說起 專欄(逢星期四刊登) 
拍於最低工資實施之前  撰文/圖片:余望曦

他俯伏在收銀處那邊,像是很累的樣子,眼皮半開半合,快敵不過濃濃的睡意。

餐廳已經關門,餐廳一角的電視也關了,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空氣也像靜止了,那位收銀處下的侍應,勞累了一整天,可能只想坐下來回一回氣,卻合上了眼睛,就這樣進入了夢鄉。

我在餐廳的落地玻璃外,腦中浮起的疑問,是最低工資將於下月實施,不知道這位侍應能否受惠?很多年前,我也曾經當過侍應,飲食業這行工作時間長,忙碌一整天,工作時你可能不覺得累,但只要一放鬆,就像整個人散了一樣。

那一年我每天十時返工,一直忙到下午三時落場,客人走得七七八八後,有些人會在餐廳後門的尼龍床上抱頭大睡,有人出外處理私人事務。搭正五點半,全體員工準時集合開會,講講今天晚上的餐湯是什麼,廚師推介是什麼,然後一直工作到凌晨一點,客人走了還要善後,兩點回家,上得床都差不多三點了。

你算算工作時間有多長?早十晚二,足足十四小時,一星期六天。當年我的時薪不到28元,剛開始的第一個星期,落場時我還會出外四處走,但一個星期後,我已經累得不似人形,天天返工如行屍走肉,一落場就以九秒九的速度跳上餐廳後門的尼龍床,不到兩秒,即時睡着。生活裏除了工作,還可以容得下其他麼?

我看着眼前這位侍應,心裏明白,生活艱難,今天也真的累透了吧?

可能因為難過,相片拍了一張,我就放下了相機。想起有次在街上看見拿着相機的途人,對着跪在地上的乞丐拍照,又或在網上看見,一大堆港人在西藏用長鏡頭圍着當地婦孺,瘋狂按下快門的情景,其實我不懂,在快門卡擦卡擦之間,難道他們不會感到難過嗎?忍心這樣按下去嗎?

攝影師其實大都有點感通,能感受到被拍者的情緒,在適當時刻按下快門。那些不理三七二十一,瘋狂連拍的朋友,鏡頭裏的美麗哀愁、喜怒哀樂,他們都拋諸腦後,彷彿眼前人和桌上的杯杯碟碟一樣,都是死物,沒有兩樣。

曾經當過記者,記得有一年訪問田北俊先生,訪問期間攝影師一舉起相機,他就整個人僵硬地木無表情,事後他解釋,這是因為「好像畀人用槍指住一樣」。

這麼多年,我一直記着這句說話,雖然田先生的說法好像有點誇張,但假若大家知道手中的相機,在旁人眼中真的如手槍一樣,那起碼我們就不會貿貿然用槍指着別人,瘋狂開槍了。

所以我應該是不懂得拍紀實攝影的,有人會用相機紀錄世界的殘酷,有人懂得用相機告訴世界這社會的不公,我就只懂記下時時刻刻的開心快樂。

不知道那位侍應在發什麼樣的夢?夢裏的世界,是有顏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