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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7月21日

那些年輕的便利店店員

 

到連鎖快餐店買早餐,收銀處職員劈頭一句:「早晨,今日想食咩?」離開時,屁股才剛離開椅子,遠處的大嬸反應很快:「Bye Bye,明天見!」

好像很高招,這些語態親切的「招呼」,像你是熟客一樣,轉眼拉近大家的距離。但你能想像,在每天的繁忙時間,當快餐店收銀處排着長長的人龍,在每位客人上前說出想買什麼早餐之前,站在收銀機後的你,都要說一句:「早晨,今日想食咩?」──不論你認不認得客人,又或他是否熟客,那是什麼感受?

細心聽聽那聲調,那裡頭可沒有一絲情緒。那是公司的指引,總之要說一句「早晨,今日想食咩?」就是了。

但快餐店的情況其實已經算好,重災區是便利店。我家樓下有家便利店,我常常光顧,通常是早餐時段去買份報紙,都是老顧客了,那些年輕店員,我都認得,但近年每次踏入便利店,店員總是大聲招呼:「歡迎光臨xx便利店,隨便睇,有新返報紙雜誌喎。」付錢時又指着收銀機旁的推銷貨品:「要不要加錢買排xx朱古力?」我搖頭,她又說:「歡迎下次再光臨!」

就只是買一份報紙,一張嘴已經忙個不停。你以為我是熟客才有這待遇?這時另一位顧客入內,她又急着說:「歡迎光臨xx便利店,隨便睇,有新返報紙雜誌喎。」內容和之前說的一字不差,像背書一樣。

我心裡懷念,在這些「提高服務水準」的指引實施之前,我踏入店門,不用打招呼,但店員偶爾會說一聲:「今日咁遲先食早餐呀!」收錢時,沒有推銷快過期的食品,就只閒話家常。那時,我們都很自在。

現在呢?當店員堆着幼嫩笑臉,念出一大堆預設句子時,我是那樣深切感受到她的無奈。我擺擺手,叫她不用推銷貨品了,她欲言又止,卻彷彿失去了和別人溝通的能力,另一位客人入來,她又要說話了:「歡迎光臨xx便利店...」一個來一個去,重覆又重覆。

心理學家Rollo May在《愛與意志一書中說,在分裂和去人化的制度下,現代人愈加空虛。以往,愛與意志是推動生命向前邁進的力量,自維多利亞年代開始,我們的祖先就認為:人生的真正問題只有一個,就是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然後意志便會全副武裝,教我們全力去實踐。但如今,我們的問題不是決定做什麼,而是決定如何去下定決心。

領着廿八元的時薪,由早到晚,你被迫像機械人一樣唸唸有詞,你聽到心裡的聲音在呼叫在求救,你軟弱無力,談什麼對生命的熱情和理想?談什麼愛與意志?你只有硬生生地切斷和世界或他人的關係,甚至連自己也漠不關心,變得麻木,沒有思想,沒有感覺,也就沒有痛苦。

「當愛與意志出現問題,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意志的反面亦非優柔寡斷,而是漠不關心,保持距離。」──Rollo May



2011年7月14日

在大自然之前,關於電影《生命樹》


這篇有點長,希望你不會像眾多看《生命樹》的朋友一樣,半途睡着。

我倒沒有睡着,那些宇宙、海洋、火山爆發的畫面,深深吸引着我的眼球,大自然(又或是神?)總是有力量,讓人屏息靜氣。

黃昏時天空的彩霞、春天西貢清水灣道上突如其來的霧、在海中翻騰的巨鯨、躺在深海海床上又或在山頂上躺了幾千百萬年的石頭,在大自然之前,我們算是什麼?

炎夏,從聽不見蟬聲的港鐵地底走上來,鑽進時代廣場的戲院裡,冷氣很大,當畫面上閃起深海的巨大浪花,我就不其然想起人生中第一次接觸山水,真正走進大自然時的震撼。

那是讀書時候參加的外展訓練,一連七日,揹着大背囊在西貢攀過一座又一座高山,還要下水划獨木舟,二人一艇,自己看地圖,沿着海岸線前進。

是人生中第一次划獨木舟,也難以想像自己和海洋竟可這樣親近,坐獨木舟和坐天星小輪不同,你可是完全「坐」在海平面上。有時候一個浪打來,海水就直接打在身上。記憶中一個下午,同艇團友平時十指不沾陽春水,竟半途「暈船浪」,手腳無力面如白紙,就只剩下我一人獨力划艇,在海中心進兩步退一步地龜速前行,這時突然風雲變色,看着黑色烏雲飄來,灑下大雨,海面驚濤駭浪,獨木舟左搖右擺,我們於是組成艇排,在海中心互相依靠,靜候風雨離去。

一望無際的海,你在當中,微小得就連池塘水面上的樹葉也說不上,當大海翻騰怒哮,我們就是玻璃球內被搖晃的金粉,毫無招架之力,就只有死命找着鄰艇伸出來的木槳,也分不清打在身上的是雨水還是海水了。

旅程最後一天,全團人被遺棄荒島,收到指令,要在天亮之前,利用沙灘上的有限材料,如水筒木條等,紮成木筏,天亮後落水划回基地。連夜趕工,我偶爾舉頭一看,但見滿天繁星,那畫面至今難忘,我可從沒想過,香港的天空,仍可看見這麼多的閃爍星辰。

那個暑假就這樣過去,回來後曬得一身古銅色。當皮膚漸漸變白,日子也就回復正常,每天上學放學,畢業後返工放工,出入辦公室,週末累得在家倒頭大睡,或是出外shopping晚飯直落卡拉OK,直到有一天,偶然和朋友到西貢行山,像喚起那年暑假上山下海時埋下的種子,從此家裡的行山地圖就買了一張又一張,遇上天晴的日子,我就會找一座山,一步又一步沿着山路向山頂進發。

沿途當然辛苦,烈日當空汗如雨下,但當你到達山頂,看着太陽在西方緩緩落下,四周寂靜得只聽見風聲,你就會看見自身的緲小,感受到自己和大自然的連繫,像遊子終於尋到了根,一顆心也就安頓下來了。

看《生命樹》時,電影播到中段,坐在前面的男子突然離場,爆谷散落一地,我想,他大慨是想嘆着冷氣食着爆谷開心兩個小時吧?又怎會料到電影會一下子跳到宇宙大爆炸,還會見到恐龍再現?

我不是對《生命樹》讚不絕口,但難看嗎?絕不。旁白喃喃地向上蒼發問,人類的渺小、命運的不公,其實都是老問題,只是這年代好像很少人會問了,我欣賞Terrence Malick的勇氣,就是要拍出來,將習慣了官能刺激,只能用形形式式的娛樂麻醉自己的城市人,殺個措手不及。

要控訴命運質疑上天,落在本地電視劇的編劇手裡,主角該是妻離子散走頭無路,但導演安排得好,就只是尋常小鎮尋常人家的成長故事,小處落墨,像畢彼特時時刻刻握着兒子後頸的手,看着看着,竟感同身受。

我喜歡《生命樹》,當我們的生活與大自然脫軌,在街上觸手可及的是石屎而不是大樹,舉目看不見藍天,它讓麻木的城市人,有機會思考一下,渺小的人,在命運及大自然之前,你怎樣看待自己?你想用你的生命,燃點怎樣的光?

抑或,我們已經麻木到一個地步,什麼都不願深究,那個自己,早已消失,化作碎片,就像空空的戲院座位下,那散落一地的爆谷碎 ?